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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6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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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6.

在大嵩義所統治的渤海國中能人輩出,張翼青卻是所有武將裏,最為特別的一個。

不僅僅是因為他年青、才剛過十五歲。

都說“年輕氣盛”、“初生牛犢不怕虎”,這些詞句用在張翼青身上,卻完全格格不入。

與他有過交手、說過話的人,如果沒有見到他那張尚算稚嫩的臉龐,恐怕會以為自己的對手,是個年過不惑的陰鷙須眉。

少年郎眉眼還未完全長開,年紀青青聲名鵲起,只把殺人當做自己唯一的樂趣。

眼看著謊言又要被戳破,說蕭月音一點都不緊張,必然是假的。

她真的很害怕。

她很想把他當成大好人……可是好人,不應該連笑起來,都讓她覺得遍體生寒吧?

這男子若是發現她在撒謊,臨時變卦,把她直接送回蕭府,可要怎麽辦?

汗水從她額間悄然滴下,落在了被她揉得皺巴巴的褲腿上。

小嘴張了張,蹩腳的謊話已經到了嘴邊,又被她咽了回去。

她一向是不擅言辭的。

說多錯多,若是她不回答,又會如何?

想到這,蕭月音又悄悄擡眼,看了看面前的陌生男子。

他已經收了笑容,目光也沒有在她這裏,而是平視前方。

從下往上的仰視,總能多生一些壓迫感,盡管這麽看,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陰影,但她總覺得,他是知道了些什麽。

明明剛剛還在逼問。

像早預料到她無法自圓其說,等待著她自動自發,揭穿她拙劣的謊言。

“我……到了長安有一些時日了,所以口音也跟著變了不少,這……很難理解嗎?”

蕭月音為自己的急智慶幸,不再攥著褲腳,而是長長舒了口氣。

“理解倒是不難,”男子回答很快,讓她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,“只是你這長安口音太重,不說,我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。”

她又攥緊了褲腳。

他的語氣,聽不出是在開玩笑,還是在認真表達。

總之,剛剛因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慶幸和豁達,不僅迅速煙消雲散,現在還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。

長安怎麽這麽大?

他們怎麽還沒出城?

蕭月音不敢再開口,搖晃的馬車裏,她生生屏住了呼吸。

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廝的細布,那褲腳被她攥著,快要生生戳出一個洞來。

車廂空間狹小,她雙腿蜷縮著,盡量不讓自己擋住他,但這樣的努力沒有用——

肉擠肉,那雙被她不小心摸過的、結實無比的小腿,只能被迫壓在她之上。

還好他一動不動。

否則,她會立刻想起夢裏的那個人,似乎也有一雙這樣的腿。

被這樣的腿鎖住,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氣,也是逃不掉——

就在蕭月音因為緊張,而開始不由自主胡思亂想的時候,馬車終於停了下來。

“殿——”

“下車。”男子搶白,自己卻沒有要動彈的意思。

蕭月音卻顧不得其他,從軟座之下迅速拽過包袱,雙腿繞過他的,急急忙忙,便跳下了車。

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,她連半個謝字都沒說,用生平最大的速度,一溜煙,往出城方向跑了去。

而車上的裴彥蘇一動不動,只有依舊置於雙膝之上的頎長手指,微微回收。

小腿上還殘留了一點溫度。

“殿下?”馬夫哪敢計較周王殿下的搶白,車簾內遲遲沒有動靜,他忍了又忍,才小聲試探。

“去蕭大人府上。”裴彥蘇這才淡淡吩咐。

折返的馬車比先前更快,即將到達蕭府門口時,裴彥蘇掀開側簾,卻看見正要匆匆出府的蕭俊。

蕭俊今日一大早,便接待了從宮裏來的傳旨太監。聖上裴馳親賜恩婚,讓他那便宜女兒蕭月音,嫁給周王裴彥蘇做正妃。

這樣天大的好事,蕭俊喜不自勝,自然是求之不得。

可壞就壞在,那太監入府來的一刻鐘之前,剛剛有蕭月音處的婆子來報,說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財帛,已經在昨晚失蹤了。

這下,好事就立刻變成了壞事。

天子賜婚,未來的周王妃卻不見了,這不是把“抗旨不從”四個大字,明晃晃地寫在他蕭俊臉上嗎?

蕭月音可是身負“天生鳳命”讖語之人。

蕭俊可不想平白無故遭難,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們回來之後,蕭俊終於坐不住了。

為今之計,只能進宮面聖,先借口蕭月音突然生了急病,病情嚴峻,拖延一些成婚的時日再說。

剛一出府,卻恰好看見昨日登門的“當事人”——周王裴彥蘇,從一輛看起來十分破舊的馬車上下來,似乎也是正要找他。

裴彥蘇昨日曾開口說要見長女,蕭俊雖然覺得不妥,卻礙於裴彥蘇的權勢,實在拒絕不了。

哪知蕭月音在關鍵時刻也不給他面子,他都吩咐人去找她過來見客了,卻生生讓裴彥蘇在蕭府的正堂裏,等了整整一刻鐘。

蕭俊對裴彥蘇拂袖離開時的神色記憶猶新,心想自己明明沒做錯什麽,就這樣得罪了這個年青的藩王。

而屋漏偏逢連夜雨,聖上賜婚,蕭月音卻徹底失了蹤。

人還沒找回來,倒是裴彥蘇再次主動上了門。

蕭俊已經無暇細思堂堂周王為何會乘坐那樣的馬車,他捧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,只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。

“蕭大人,”裴彥蘇的面色,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,也不知是不是蕭俊實在慌亂,竟生了錯覺,“蕭大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妙,可是出了什麽事?”

蕭俊攏了攏衣袖,努力忽略掉額上沁出的汗水。

“殿下……”

他還在猶豫,不知該不該先向裴彥蘇告知實情。

“本王失言了,”裴彥蘇卻搶先一步,面色裏竟然還帶了一絲極為罕見的謙遜,“要不了多久,本王就該喚蕭大人一聲,岳丈大人。”

這一次,蕭俊終於忍不住,掏出袖中的巾帕,反覆沾了額頭的汗水。

“殿下身份尊貴,微臣……微臣實在不敢造次。”

裴彥蘇負手,只瞧著面前蕭俊的狼狽,微微躬身,將自己湊得近了一些:

“既然本王與蕭大人不久後便是一家人,蕭大人有什麽難言之隱,不妨直說?本王雖然不常來長安,但陛下眼裏,到底還是有本王這個幼弟的,否則,也不會那麽輕易,便答應了本王的請婚。”

裴彥蘇身材高大挺拔,縱使是自詡長安中難得豐神俊逸的蕭俊,在他的面前,也要感嘆一句自愧不如。

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,蕭俊再一次追悔莫及。

裴彥蘇的話聽起來謙遜,實則包含了許多的威脅之意。

蕭俊本就理虧,裴彥蘇這樣一說,原本混亂的思緒,更加理不清,他忍不住擡身,向面前意氣風發的天子親弟跪了下去:

“微臣死罪!請周王殿下恕罪!”

“大人,這又是為何?”裴彥蘇語帶不解,卻絲毫沒有讓蕭俊起身的意思。

“是微臣管教不嚴,小女蕭月音實在頑劣……今日,陛下賜婚之前,她便已經卷了財帛,偷偷跑掉了!”

“哦?”似是驚訝,又似是疑惑。

“小女生母早逝,從小便養在深閨,微臣自忖對她仁至義盡……也許是她平日裏實在無聊,看多了不知從哪裏淘來的話本子,不甘於嫁為人婦草草一生,才想著卷了財帛,到外面去闖闖。這孩子從三歲起便失了生母,微臣這個做父親的,一心忙著為朝廷效命,體貼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荊冉氏。可能是冉氏這個後母做得不夠本分,竟然連她何時生了這樣忤逆的心思都不知,放任至今,她才闖出了今日這般大禍來!”

言語之間,盡是在推卸責任。

即使已知曉背後的部分緣由,裴彥蘇也十分不悅。

“本王愚笨,聽起來,似乎令愛的攜款失蹤,與蕭大人這個親生父親,並沒有什麽關系?”裴彥蘇便順著蕭俊的話語。

“這……”蕭俊倒是不接茬,頓了頓:

“事已至此,追究過錯不是當務之急。微臣今早發現小女失蹤,已第一時間派出了幾波家中奴仆去找,卻依然沒有小女的蹤跡。這等欺天大事,微臣實在不敢隱瞞,只能入宮面聖,望陛下——”

“不必這麽麻煩了,”裴彥蘇大手一揮,懶得聽蕭俊繼續狡辯,“湊巧,本王已經知曉了令愛的行蹤。”

蕭俊聽到此言,頭頂猶如炸響一道驚雷,差點掉了下巴。

裴彥蘇早已知曉蕭月音的動向?

蕭月音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裴彥蘇一個久居潞州的藩王,是怎麽知道她的?

還要突然上門求娶,二話不說就要見面。

難道這兩個人,在他不知道的時候,已經暗通款曲了?

自己這個平時悶聲不出的便宜女兒,居然這麽有手段,能勾到裴彥蘇……而她那卷款私逃,也是裴彥蘇在背後安排?

然後裴彥蘇再裝模作樣上門,僅僅是想看他出醜嗎?

難道他們知道了些什麽,比如衛遠嵐的死?

蕭俊的汗又一次滾落下來,他忍不住擦了又擦。

“令愛眼下很好,也確實如蕭大人所言,想在成為周王妃之前,多在外面看看。”

裴彥蘇面帶微笑,狹長的眸子卻是極冷的:

“至於陛下那邊,本王也會替她說話,不需要蕭大人你費心入宮;時機成熟,本王自然會將她帶回來。”

“可,可微臣畢竟是她親父……”蕭俊心口堵了一塊巨石,腦海不斷閃現各種可能,但卻抓不住思緒的由頭。

“微臣,微臣有權,知曉小女的行蹤吧?”想了想,蕭俊還是試探一般問道。

“陛下既已賜婚,蕭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,”裴彥蘇卻是幹脆否決,“本王不想讓旁人知曉,蕭大人雖是她親父,也無權過問。”

談話到底不歡而散。

離開蕭俊,裴彥蘇又喚來了昨日陪他一並上蕭府的手下,名叫飛鵬的。

只說讓飛鵬入宮,代裴彥蘇將手書面呈裴馳。

信上說,裴彥蘇在宮外偶遇了傾慕已久的未來周王妃,周王妃生性害羞靦腆,既然他一心求娶,自然不能委屈,想讓未來的周王妃在婚前對他也同樣心儀,便決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。請皇兄發布上諭,將這樁和和美美的婚事,傳令天下。

撒起謊來,面不改色,一氣呵成。

裴彥蘇是準備去找蕭月音不假,但不過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負了去。

未來的周王妃,必須在他的身邊,必須幹凈清白。

想必裴馳接到信也不會起疑,他這出“愛大過天”,實在演得逼真。

***

出了長安城後,蕭月音已經走了不短的路,實在是太累了。

從小到大,她都沒有出過長安城,也不知相距千裏的幽州,究竟是有多遠。

冉氏所生的兩個異母弟弟,一直說她是早產兒。

因為蕭月音的父母,蕭俊和衛遠嵐成婚不過七個多月,她便出生了。

是早產兒,所以她才生了淺發淺瞳,一身膚白賽雪,反應比他們遲鈍,身子也比妹妹們嬌弱不少。

現在想來,她既不是蕭俊之女,更是足月出生,這“早產兒”的謠言,恐怕也是冉氏教他們講的,只用來羞辱她。

但身子嬌弱,卻也是不爭的事實。

就靠著這一雙腿,一路走到幽州去,即使蕭俊不來抓她回去,她也要在半路出事。

這一次出門,她帶了衛遠嵐留給她的全部現銀,還有一些祖母喬氏在生前悄悄塞給她的珠寶首飾,也不知能值多少,夠不夠她一路到幽州去。

出門怎麽就這麽難呢?

又走了好一會兒,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個茶寮,蕭月音難得休息,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商旅和行人,便起了搭車的心思。

但……她雖無經驗,直覺卻想來,似乎有些問題。

就在猶豫的片刻,身旁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另一個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,見她神色遲疑,張口便是自來熟:“這位小哥,看你一路風塵仆仆,可是要去哪裏?”

蕭月音見那人容貌平平,不辨好壞,還是保有一份戒心,啞著嗓子反問:“你……又是要去哪裏?”

“雍州,”對方回答幹脆,“據此也不過百裏路程。”

雍州倒是近,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經之路,蕭月音不疑有他,略略點了點頭。

“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,一個人雇車的話太貴了,咱們這些口袋裏沒幾個銅板的,根本搞不起。”那人嘆了口氣,又指著不遠處幾個圍在一起的馬車,和正在四下裏張望的車夫們,說起話來十分熟稔:“不如……我去問問,要是多幾個人,咱們拼車,大家都少出點錢。”

拼車,聽起來是個好主意。

可蕭月音畢竟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,拼車全是陌生人,到底有些拿不準。

只見那人走了過去,似乎在討價還價,又頻頻點頭,說了好一會兒後,又向她走了過來。

“小哥,”正在那人馬上要和她再次說上話的時候,後面又上來了一個人,叫住了他,“我們這邊去雍州,已經拼好了一個車,剛好差你一人,上來的話,立刻就能走。”

剛剛那人果然停下了腳步,皺著眉頭回頭看了一眼,又特意轉頭回來,目光落在了蕭月音臉上。

蕭月音呆了一下,還沒及說話,那人已經做了決定,轉身和後面追上來的人一並走了。

不行,若這樣放他們幾個拼車走了,留她一個人,要怎麽想辦法早點到雍州?

背上包袱,蕭月音快步跟上了他們的步伐,急急說道:“我也去雍州,不如也加我一個?”

她身材嬌小,一邊走一邊說,喘了好幾口大氣。

而那後來的人雖然停下了腳步,卻也面露難色:“馬車很小,三個人坐剛好,加你嘛……恐怕不太行,我需要去征求他們的意見。”

說完,還上下打量了蕭月音一眼。

蕭月音捂住朱唇,熱氣吐在小手上,多出了一絲虛汗。

只見那人又走到剛剛馬車圍著的地方,又過了片刻,才回來,說他們十分勉強,還是帶著她一並同乘去雍州。

等到蕭月音上了車,她才發現那馬車確實是很小很擠。三個大男人,加她一個體格嬌小的弱女子,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,勉強也能挨過。

但她包袱裏還帶著銀錢和祖母留給她的珠寶首飾,可千萬不能露出任何端倪。

車上的人倒也照顧她,說她看著就像第一次出遠門,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錢,一路不用擔心。

馬車上是對坐的兩排,因為體格問題,蕭月音只能和另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擠在一處。

與陌生人同乘,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緊繃心弦的。可奈何馬車一路行進,從長安出來的疲憊席卷全身,她最終還是支持不住,緊緊抱著懷裏的包袱,睡著了。

應該……也沒什麽問題吧。

***

飛鵬走後,裴彥蘇喚來了另一個手下,名叫灰鷹。

昨日跟隨裴彥蘇上蕭府的飛鵬,已經被裴彥蘇打發入了宮,灰鷹先前沒有露過面,裴彥蘇淡淡吩咐,重新備了車。

灰鷹正要領命離開,又聽見自己主人補充了一句:

“記住,從此之後,在外只能稱呼本王為公子,絕不可暴露本王身份。”

“否則,你知道自己是什麽下場。”

灰鷹楞了一下,趕忙應下。

他跟了裴彥蘇十餘年,一向最清楚自己這個主子的行事做派。

誠然,因為身份特殊,裴彥蘇絕少在外表露;但這一次,灰鷹卻覺得,裴彥蘇和從前不一樣了。

作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,灰鷹自然不會質疑主人的任何決定和命令,很快備好了馬車,他便做了車夫,馬不停蹄帶著裴彥蘇出城,往幽州方向去。

路過第一個茶寮,歇息片刻。

“唉,可惜了,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遠門,這麽容易,就上了騙子的當了。”

茶寮鄰座,一個滿面皺紋的商旅,突然嘆了口氣。

“劫財劫色,恐怕逃不掉咯。”

——“冀北,冀北醒醒!”裴彥蘇的耳邊卻傳來裴彥荀的聲音。

“怎麽回事?”夢境被打斷,裴彥蘇一身.火無處施洩,連帶著對表兄,也多了許多不耐煩。

“霍司斐說有要事找你,一直在這帳子門口,趕也趕不走。”裴彥荀自然知道自己這表弟的脾氣,未免引火上身,趕忙把自己摘出去,“天還沒黑,我想以他的作風,極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,不如把你叫醒,將這事了了。”

裴彥荀和裴彥蘇住在同一個帳子裏,自然想大家都好過一些。

“罷了,”裴彥蘇一面說著,一面不動聲色地用衣襟掩蓋住自己溽得一塌糊塗的裈根,“讓他進來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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